"表面繁荣的景象背后,其实隐匿着灰钙厂老板们的痛点——所有的人都在问一个问题:明天怎么办?"
微粉网讯:衢北千里岗山脉中的衢江区上方镇,一度被认为是衢州人类文明的发祥地之一。2000年,考古专家在上方葱口村(现龙祥村)的葱洞、观音洞遗址中,发掘出土了石器、印纹陶和夹砂陶残器等遗物,将衢州文明史推向了6000年前的新石器时代。
原始人为何钟情于上方?有人说这与当地密布的喀斯特地貌有关——天然的石灰岩,造就了庇护人类的洞穴,静静地孕育着文明的曙光。石头山改变了衢州先民的命运,使得他们在物竞天择的丛林法则中绵延生息,而这一转折也如同一道秘符,透过千百年的血脉传承,启示着后人。
6000多年后的今天,上方人早已熟稔于怎样从石头山中淘出“金子”。自上世纪90年代以来,一个以矿石开采、石灰煅烧、钙产品加工为主线的庞大钙产业集群,开始在上方镇崛起,并使这座小镇跻身“中国碳酸钙产业基地”序列。
然而,与财富滚滚同来的是铺天盖地的工业污染:粉尘飞扬、道路破损、酸雨侵袭、山体自燃……当“五水共治”进入攻坚阶段,对环境过度索取之后的上方人,终于开始反思过去所走的路。
去年5月,衢江区启动钙产业整治提升工作,对上方镇钙产业实行分类整治、分步提升。到今年9月,石灰土窑将完全退出上方镇钙产业历史舞台。
前不久,该区又发布《灰钙行业环境整治实施方案》,倒逼氧化钙、氢氧化钙等生产企业转型,以此淘汰落后产能。这也是新《环保法》实施以来,国内第一个对碳酸钙产业进行整治的产业基地。“触动利益比触及灵魂还难”。面对政府的决绝态度,上方镇71家灰钙企业何去何从?纠结与博弈,在这片文明的故土悲欢沉浮。而这,只是这座资源型乡镇艰难转型的序幕。此后,轻钙、重钙、矿山等行业也将陆续洗牌。
灰钙企业走到命运转折的路口
"上方灰钙厂云集的大坞工业园区,裹满尘埃的货车艰难行路。在当地官员看来,钙业调整结构的转型期不可避免会产生阵痛。"汽车驶离上方镇集镇不到5分钟,便传来阵阵剧烈颠簸。这条通往金牛村的村道上,早已看不到水泥路面,取而代之的是煤渣和石块的混合填充。
狭窄的道路上,不时有各种大型货车飞驰穿梭,路人一边回头张望避让,一边掩鼻狂奔。面对卷起的扬尘和脚下的泥泞,他们几乎无处躲藏。
滚滚车流的源头,是一处灰钙厂云集之处,它的官方名称叫大坞工业园区。远远望去,这里就像终年覆盖着皑皑白雪:白色的石灰石、白色的道路,白色粉尘在空气中飞扬,将所有能笼罩的地方都涂抹成白色,即使邻近山头上的大树,也已辨不出本色。
随意走进工业区的一间工厂,便能在布满粉尘的地上留下一串清晰的脚印。机器的轰隆声、货车的嘈杂声,方能唤起这块荒凉之地的生命力。
表面繁荣的景象背后,其实隐匿着灰钙厂老板们的痛点——所有人都在问一个问题:明天怎么办?
按照衢江区政府公布的整改方案,该区所有不符合国家产业政策和节能减排要求的灰钙生产线和生产设备,将在年底前彻底淘汰;所有不规范的“低、小、散”灰钙企业必须关停。同时,整治后新建、改建和扩建的灰钙生产企业单条生产线年产能要求达到10万吨以上。这也意味着,置于这场力度空前的整治浪潮中,上方镇长期野蛮生长的灰钙企业都难逃被关停的命运。
“血都要气吐出来了!”“这是霸王条款!”“我们原先提的建议,都没有被采纳……”灰钙厂老板们显然不甘接受这样的命运。各种反对意见的背后,各怀心事,各有所指,几家欢乐,几家离愁。
“老实说,与关停石灰土窑时相比,灰钙企业的回应多少有些冷淡。”分管灰钙业整治的上方镇党委副书记黄永华发现,尽管3月底是签订关停承诺书的大限,但主动申报的灰钙企业却是少之又少,这让他担心“企业主会不会采取不合作态度。”
黄永华透露,去年上方镇整治关停石灰土窑时,土窑业主们都是一群群来找镇政府,但这次灰钙企业主却是零零散散地来。
“大部分企业都在观望。整治行动来得太快,出乎大伙的意料。”一家灰钙厂老板对《啸报》抱怨说,方案设置的门槛太高,“这等于给绝大多数企业判了死刑。”
依照整治方案,在6月底前完成关停并拆除生产厂房和设备的企业,能得到设备投资额净值30%的补助和奖励。对此,该老板称,这些补助和奖励的资金仅能维持拆除厂房和设备的费用。
还有一些企业主表示,自己去年刚对工厂投入新设备,耗资数百万,还欠着银行贷款,现在却要血本无归。上方灰钙厂云集的大坞工业园区,裹满尘埃的货车艰难行路。在当地官员看来,钙业调整结构的转型期不可避免会产生阵痛。
颇具争议的资本传奇
"灰钙业因其生产过程污染重、排放高、产品附加值低、产业链短,被先期列入整治对象。"“落后的小灰钙厂早晚会被淘汰,但没想到上规模的大厂也难以为继。”从事灰钙行业30多年的邱国才,在上方镇同行中,素以远见卓识而著称,可这一次,他亦失算了。
早在2006年,邱国才便自主创新设计了石灰消化器,在政府的推广下,使得当地灰钙行业告别了传统的铁锹时代。当民间资本纷纷涌入,灰钙产业急速扩张时,邱国才察觉到粗放发展的风险。2012年,已经拥有一家普通灰钙厂的他,又投资1500多万元,上马国内最先进的设备,新创办了衢江区天稳钙业公司,在业内率先实现了全程自动化生产。
“老厂是扛不住了,现在我只能全力保住新厂。”邱国才称,他相信通过整改,天稳公司可以达到整治验收的28条标准,可唯独在产能上没辙。目前,天稳公司的年产能为7万吨,“如果要达到10万吨,就必须投产新的石灰窑,可政策又不允许。”邱国才对此难以理解。在接受《啸报》记者采访时,邱国才反复提及邻近的建德依然对灰钙行业实行宽松政策,言下之意是上方的标准比杭州还严格。
“我觉得整治应该以抓环保为主,而不是将产业断掉……”相谈半小时后,邱国才想起公司还等着他开股东会,随即匆匆驾车离去。他的那辆奥迪Q7座驾,全车被厚厚的灰尘所裹挟,颇为惹眼。
“像这样的车,已经成为上方的代言符号。”一旁的上方镇干部见状自嘲说,每当周末开着私家车到衢城洗车店,别人就会指着灰头土脸的车说——“你是上方来的吧?”事实上,尴尬的不止这些如陷雾霾的车。上方人施展魔法将石灰石点石成金,也因这般经济发展模式,让当地的社会生态、自然生态发生了急剧变化。
“上方的石灰石资源占到了浙江总储量的三分之一。”知情者回忆,上世纪80年代末,在当时上方区政府的动员号召下,村民们纷纷凑钱投资,当地钙产业风生水起。历经30多年发展后,留下了一个个颇具争议的资本传奇。
有人看到光亮的一面——上方的年烟草销售额有近亿元;也有人只记住了遮天蔽日的烟尘和横冲直撞的卡车。事实上,由于上方钙产业缺乏统一和长远的规划,因而企业数量虽多,但都规模小、布局散、产能低,工艺技术的落后加上管理粗放,导致高能耗、高污染、高排放等一系列负面问题接连不断。
据环保部门测算,上方镇钙产业每年二氧化硫排放量高达2万吨,远远超过当地的环境承载力。一个典型的写照是,当地白坑村曾有三座由石煤矿自燃形成的“火焰山”,燃烧最盛时浓烟滚滚、硫磺味刺鼻,虽历经多年治理耗资数百万之巨仍难以根治。而廉价高污染的石煤正是支撑钙产业崛起的重要燃料。
“不能再端着金饭碗讨饭”
"上方鹿角堰村,几座石灰土窑已经关停,山脚下是一家仍在生产的灰钙厂,未来这里将成为工业遗址公园。"
“上方镇拥有华东地区最优质的石灰石资源,没有之一。”在对上方石灰石矿样进行详细检测后,中国无机盐工业协会碳酸钙行业分会会长刘树文作出如此结论。他认为,上方钙产业应坚持“优矿优用、控制资源、深度开发”的原则,避免优质资源用于制造低端产品。
去年,刘树文带领团队在上方镇展开为期半个多月的调研,为衢江区编制钙产业基地建设发展规划。他表示,目前上方镇钙产业的发展面临着尴尬局面,一方面由于资源优势和周边市场的需求,产品供不应求;另一方面由于生产设备及技术相对落后,导致环境污染较严重,能耗高,资源浪费突出。
“我们不能再端着金饭碗讨饭,上方镇的钙产业已经进退维谷,必须做出抉择:是逐步被市场和历史的潮流淘汰,还是直面挑战、调整结构、转型升级。”上方镇党委书记朱永平说,“我们既要金山银山,又要绿水青山,更要走产业转型、生态富民之路”。
这就意味着,上方钙产业必须进行整顿、升级、提档,实现产品向多元化、专业化、精细化、功能化方向发展,产能向规模化发展,实现资源的综合开发利用、产业的良性发展,达到可持续发展的目的。
“优质的石灰石资源不仅属于我们,也属于我们的子孙后代。”黄永华认为,转型期难免有阵痛,可只有眼光放长远,才能理解改革的真正用意。
知情人士透露,在上方现有的钙产业中,灰钙业因其生产过程污染重、排放高、产品附加值低、产业链短,加上大部分灰钙企业都存在证照不全、未批先建、违法用地等“硬伤”,所以被先期列入整治对象,此前当地已对石灰土窑进行了整治。
上方灰钙行业的明天将向何去?刘树文团队的建议是:发展高技术含量和高附加值的湿法氢氧化钙,应用于食品、医药、化工,逐渐减少普通建材和环保级氢氧化钙的生产;优先发展高附加值的冶金石灰和工业用氧化钙,减少普通建材级氧化钙和环保级氧化钙的产能。
这一思路也折射了上方整个钙产业的未来定位。据悉,该镇今后将根据总量控制原则,限制建设普通轻质碳酸钙及污染严重的灰钙粉项目;禁止建设低标准、无环保设施的石灰窑;鼓励支持专用钙、功能钙、改性钙、微细钙、纳米钙等高科技含量、高附加值、低能耗、低排放的新型粉体材料项目发展,力争打造长三角甚至全国“纳米碳酸钙产业基地”。
风云突变,时移世易。尽管形势不如钙产业老板们设想的那般,但无论如何,新一轮的行业整治已然势不可挡。6000多年后的上方人,将如何回应礼敬他们的先祖,葱洞无声地洞察着一切。